石桑是一位在台派駐了約兩年的日籍主管。我日文爛爛的,他中英文更差,英文通常頂多擠出兩三個字,唯一流暢的中文句子是「常常都要加班」(搭配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苦笑臉)。
我們會成為師生,是他的台籍女同事透過當時還在的 104 家教網找上我。當初填履歷,我順手填上所有的檢定考成績,日檢三級雖然跟英文教學無關,不過想一想,放了也沒損失,沒想到日後會因此開啟與石桑相遇的緣分。
第二次的通話則換成一位台籍男性,幾句過後,我開始意識到他應該是在進行電話面試,當下只專注在回答問題。然後,等到要見面試教的前幾天,我忐忑起來:聽說石桑的中英文程度極為有限,而我日文忘得差不多了。重點是,就算是在我日文能力的玉山時期,也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教課。
越想越毛的自己,決定聯絡一開始的女同事取消。沒想到,即使我再怎麼強調自己的日本語已降至平地,另請高明比較保險,女同事都異常堅決且淡定:
就先試試看。
就先試試看。
就先試試看。
事後回想,她能那麼堅定或許是已經走投無路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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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課地點在他們公司附近的摩斯,本來擔心速食店吵雜,提早到現場卻發現偏靜,客人稀稀疏疏。此時我的焦慮也比較退潮了,心想那就硬著頭皮撐過這一堂吧,反正學生自己會發現完全不可行。
時間一到,典型上班族打扮的石桑走來。打招呼時,我是用英文,而他幾乎只能用點頭配上似乎不知所措的微笑來回應。
「這是要怎麼繼續下去?」我記得心裡暗叫不妙。
石桑先去點餐,回來後坐了下來。接著,我看到他從公事包拿出一台日製的電子辭典,一字字輸入想表達的內容,再遞了過來。我想起來曾聽日文背景的朋友提過,日本人用的電子辭典很威。於是,靠著那台真的挺神奇的翻譯機,兩人稍稍拆掉了語言藩籬,開始比較能夠交流了(雖然我認真懷疑,神機就是讓他在台灣這麼久中文仍原地踏步的兇手。)
驚喜的是,就這樣,我們算順順的結束了那一堂課。更跌破我眼鏡的,是石桑選擇要繼續上課。
每堂課怎麼溝通呢?我後來跟日文背景的朋友借到一台類似的電子辭典,加上紙筆,再搭配口頭上一來一往的中、英、日三語混搭,便成了彼此的交流模式。
從未想過一堂課可以這樣進行。不過,幾次過後,我不免納悶:認真算起來,他上課能學到的英文非常有限,這樣不是很浪費嗎?
但漸漸的,從各方面的線索拼湊,我開始意識到,石桑的目標可能並非英文一定要進步多少。他的妻兒都在日本,在台灣似乎也沒什麼私人的社交生活。一週兩小時的課,或許也算是他的社交活動。或者,該說是暫離工作圈的放鬆時段。
上課能放鬆的不是只有他,其實對我也是。當時的石桑約四五十歲,是一個氣場很穩的人,就跟我在大學的禪風美籍愛師一樣。石桑溫文儒雅,人也親和,相處起來非常舒服。他很可愛,幾乎每堂課都會出現典型日式的讚嘆眼神和口吻,說我「すごい」(很厲害),都能推敲得到他想要表達什麼。
是不是真的有多厲害我是不確定,但能肯定的是,我們兩人算是頗有默契。後來我也有幫他的日籍同事上課,中英文能力跟石桑相似,但無緣桑跟我溝通起來卻是完全絕緣,撐不到幾次就掰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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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石桑的課遇過一次農曆年。
在過年前的那堂課,下課前看到他拿出紅包我很驚訝。這不是第一次有學生包紅包,但可能我沒想到一個外國人會做這件事吧。加上他在每堂課的樣子,我更覺得他應該就如我所感覺的,是一位好好大叔。
那是一個小七 Open 醬的紅包袋,很愛斷捨離的我,對於一個已經空空如也的紅包袋,倒是收藏了好些年都沒有割捨。
半年左右的緣分,持續到他調回日本終止。我記得在離別倒數的時刻,每一堂都默默不捨。不過我們兩人稱不上是朋友,所以當時覺得自己也不好說 I’ll miss you,畢竟不確定會不會嚇到人家。
回國後的石桑,大概還是「常常都要加班」吧(想起他常瞇眼苦笑或思索的臉),至少是跟妻兒團聚了。
聽說不少日本人跟家人在情感上的交流都很壓抑,希望他們家是例外,希望石桑的小朋友,會像我喜歡他一樣地喜歡多桑。

